【客家新译】老树书写
老树。客家话,指的是棺材。世间有巢氏筑木为巢,製棺者为老去之人在阴间以树造屋。对客家人来说,阴阳各有一种形式的老树。但很少人像我一样,与它们过从甚密,我在它们的肤上书写,像岳飞的母亲在他的背上,留下的「精忠报国」。肤上的书写,让字生了思想,起了意志。
由于那个年代纸张得来不易,一天撕下一页的日曆纸,不敷我写书法的需求,寅吃卯粮式的书写,让日曆乱了时间。阿婆三令五申,不准我动辄就提前了初一十五,拜神烧香点茶的时间。于是我就地取材,从屋前的几棵蕉叶,写到屋后的茄苳树干。老茄苳树又大又肥,逃不过我的眼线,稍做处理后,经常被我涂得体无完肤,一棵树慢慢长成一本书,阿婆每回站在后门那棵老树旁,随着树干的曲折看弯了姿势,频频点头咂嘴。她说,当靓。
我国中时,表哥从木工转行做棺材,我受其委託在棺木上写「福」字,刨平的老树上漆后,平整易书。表哥为老去之人製造老树,我则为老去人之在老树的外观上妆点新家。阿婆从不趋前。有一回,她路过棺材店,我猛力的跑出去叫她,她却更快步的离开了。我追问阿婆要不要进来看我写字,她头也不回的说,以后就会看到了。
随着我年纪渐长功课越繁,表哥出品的棺木,是用我的字製卡喷漆的。阿婆往生时,她住在老树里,宅外是个福字。一铲一铲黄土,将其覆盖在黑洞洞的穴底。那个夜晚,我梦见老树在密不透风的地底根鬚蔓延,疾行而无声的一路朝老家而来,以巨大的盘根错节,找到了连结,破土爬上我童年留字的老树上。
我始终有一种感觉,阿婆的死去,让我的书写,贯通了阴阳幽明,如同出土的文字,连结今昔一般。每回搬家,院落有树,我在其肤上墨留只语,彷若交感相应,阿婆那个夜晚便一定会来到我的梦里。我告诉妻这件事,她总是觉得无根无着难解难入。第四次搬家时,来到城中的九楼华厦,没有院子,没有植栽,数个月过去了,我始终未梦见阿婆。虽然心中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焦虑,但由于自己年岁渐大,阅历世事后,告诉自己那通阴穿阳的说法,是荒唐的巧合。幽幽远矣,早不可追,阿婆有阿婆的道路,我却要在每个朗朗青天里,面对滚滚的未来。
假日和妻撑一把雨伞,雨很大,经过大雅花市,复聊及此事。走着走着,雨打在脸上,流进嘴里,老是感觉带些鹹味。
还是买一盆树吧!妻看了看我的眼后说。
黄槿树根露出土面,根干粗壮。那个午后,又忍不住複习荒唐,拿笔在其上写了一字。夜晚的梦中,我听到阿婆的步伐,从过去捶响到未来,她经过我们的新家,在阳台做了短暂的停留。她说,当靓。
醒来张眼,耳畔雨声如蹄。我告诉妻,阿婆已经找到我们,但已乘骑远去,没入窗外的濛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