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表最强银髮族 二帖
如果时光能倒流至我校园任教的最初岁月,身为一名教师,漫漫长夏,或凛凛严冬,为学生所开「寒暑假阅读书目」中,想必,我会微笑列入《倚天屠龙记》吧!……
1 地表最强银髮族
据说,从台北到纽约,从香港到伦敦,从东京到上海,华人在不同的地方,可能说不同的方言,吃不同的菜式,也可能各有不同的政治立场,不同的宗教信仰,但这些不同气质、性格、生活形态与价值观的华人,却极可能有着相同的一点,那便是──
他们都读金庸的小说!
相信此一叙述当不致产生异议,却颇能引起微笑认同。如果更直白以言,有「东方大仲马」之称的金庸,以其学养醇厚,文字典雅,才情丰赡,与常人难及的说故事功力,自1955年创作《书剑恩仇录》开始,至1972年《鹿鼎记》封笔为止,所完成近二十部长中短篇小说,已成功打造了一个缤纷幻化、魅力难挡的武侠奇情奇想世界。为此,金庸曾将自己最主要作品的书名首字,趣集成一副别饶意境的对联: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意象生动,充满画面感,色彩对比鲜活,即此小事一端便可见身为一名学者作家,金庸的蕴藉博富,「内功」深厚!
而金庸也的确是不折不扣、令人感佩的学者作家,他因创作上的成就,以及早年在香港创办《明报》等文化、社会领域上的贡献,曾在台、港、澳等地获颁十数名誉博士学位。2005年,英国剑桥大学以荣誉文学博士赠予高龄八一岁的金庸后,「深感自己学问不够,希望能静心读书」的金庸,更决定亲赴剑桥攻读普通学位。许多人,甚至剑桥大学都认为无此必要,但金庸强调他志在求学而非学位,于是,与一般普通外籍生一样,逐步办理繁琐的申请入学与注册手续,在剑桥学区租学生套房住下,并宣布谢绝记者採访和「一切与学业无关的社会活动邀请」,正式成为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专攻唐史的硕、博士生。
据说金庸和小他五、六十岁的同学们修习硕博士学程时,毫无违和感,也从未缺课;当他赴教室或研究室途中有人拦下他签名时,他总婉辞说:「我现在在上学途中,身分是学生,所以不签名;但如果散步或在咖啡店碰到我,我一定为你签名。」
就这样,悠悠剑桥岁月四年余,金庸分别完成了硕士论文〈初唐皇位继承制度〉和博士论文〈唐代盛世皇位继承制度〉,凭一己扎实功力获得剑桥历史博士学位。但令人惊异欣羡叹佩的是,这位决定再创生涯高峰、继续写他的不老传说的银髮族,在2009年竟又以遥距方式继续攻读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并在2013年,也就是九十岁那年,取得中文博士学位!
凡此种种,都令人不能不讚叹一心「明志向学」的金庸,颠覆、翻新了所谓「老」的定义,是如此充满蓬勃的生命热情与求知、治学的毅力!若孔子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那么金庸便是八十犹勤奋好学不倦、乐此不疲,九十而日新又新、不知老之将至了,绝对是高龄人士积极乐活的美好典範,如套用新世代潮语来说,实堪称「地表最强银髮族」!有趣的是,因为金庸的特殊成就与影响力,国际天文学会还曾将一颗小行星命名为「金庸」呢。
由于金庸几乎所有作品都广受欢迎,读者跨越区域、世代,不仅形成「凡有华人处即有金庸读者」的普遍现象,且被译成英、法、韩、日、泰、越南、缅甸、马来文等,在当代华人文坛树立了他个人难以撼动的大师形象。
而在金庸书写侠世界、呈现侠文化的小说中,故事背景跨越宋、元、明三代的「射鵰三部曲」──《射鵰英雄传》、《神鵰侠侣》和《倚天屠龙记》──尤为脍炙人口、令读者爱不释手的系列作。这三部情节相关,可合而观之也可各自独立分开阅读的小说中,列为最终章的《倚天屠龙记》更是流传广远、历久不衰的金庸代表作,兼以电影、电视、电玩、线上游戏屡将此书情节形象化、声光动态化,成为票房和收视率甚高的映画戏剧与玩家至爱,因此书中主要人物如张无忌、赵敏、周芷若、小昭等,固已成为一般市井大众耳熟能详的人物,而小说中侠骨柔情、肝胆相照、风云变幻的世界,也成为金庸铁粉们不时津津乐道的话题。
记得曾有国、高中老师问起「如何提升学生阅读兴趣」的课题。
遂不免想,既是当今拥有最多读者的华文作家,那么,就在新世代国语文程度普遍江河日下、据说除课本与漫画外几乎从不纸本阅读的情况下,如果因亲近此饶富名气与人气,且极富阅读趣味的小说而能有所提升的话,则《倚天屠龙记》实不失为值得建议开卷的首选之一啊。
如果时光能倒流至我校园任教的最初岁月,身为一名教师,漫漫长夏,或凛凛严冬,为学生所开「寒暑假阅读书目」中,想必,我会微笑列入此书吧!
2 大仲马之宴
金庸有「东方大仲马」之美称。
至于大仲马,这如雷贯耳之名,指的则是多产的世界文豪、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小说《基督山恩仇记》的作者。
大仲马一生创作量惊人,在他六十八年生命岁月中,计创作小说、戏剧一百多种,曾有人说:
「如果你只想读一本大仲马的作品,那么请读《三剑客》;但如果有时间读三本,请加读《基督山恩仇记》和《玛歌王后怀柔拓展训练基地》。」
《玛歌王后》是以十六世纪法国宗教战争为背景的宫廷故事、历史小说;至于以十七世纪法国路易十三王朝为背景的《三剑客》(或译《侠隐记》),则是人物鲜活机智、情节非常曲折紧凑的作品,书中主角达太安的座右铭「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英译One for all , all for one!)」(注1)高度展现了侠客之风与四海一家、全人类是命运共同体的世界观,胸襟豪迈,器量恢宏,令人难忘,确实值得一读!不过就我私心,或甚至大仲马私心所爱,上述那句话若改为──「如果你只想读一本大仲马的作品,那么请读《基督山恩仇记》。」或许更宜。
因为大仲马四十二岁那年完成的《基督山恩仇记》被公认是他最好的作品,大仲马也因此被誉为「通俗小说之王」,而从《基督山恩仇记》获得巨额稿酬后,向来出手阔绰的大仲马更在巴黎近郊、俯视塞纳河谷的山丘上建立了一座哥德式城堡,命名为「基督山伯爵城堡」(注2),复以「基督山伯爵」自称,凡此,均可见他对《基督山恩仇记》一书之喜爱;至于此书气象宏大,情节跌宕起伏,一泻千里,绵延一生的报恩复仇故事更带动读者从巨观角度包容、思索、理解人生,并观照人性的複杂、幽黯与脆弱性,不论就作品主题、格局视野,或对大仲马的意义和代表性而言,应都在《三剑客》之上。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自己十七岁那年初读《基督山恩仇记》时所受到的震撼与大呼过瘾之感。那真是阅读书籍从未有过的高潮体验了,不但打开了一位少女狭窄的眼界、心胸,让她认识到书本天地的辽阔丰富,且更成为这个对世事茫然懵懂的女孩决心踏上文学征途的一大契机。尤其此书尾声,当一生都在策画复仇大计的基督山伯爵,对盗取了他一生幸福的梦、构陷伤害他至深的复仇对象说:「我宽恕你,因为我也需要被宽恕!」时,这令人泛泪之言,既揭示了人生在复仇外可以有更好更美丽的选择,也显示了当基督山伯爵心念翻转,开始以一种同情、理解的心情看待他人罪孽的当下,不仅瞬间便从痛苦、仇恨至深处鬆绑解放,同时也为自己和对方都开启了救赎、和解、疗癒的大门。
而多年后,以一名非基督徒身分,当我读《圣经.新约》,在〈罗马书〉一章中,看到使徒保罗这样期勉信徒:
「不要以恶报恶,美好的事要专心去做……不要为自己复仇,让上帝的愤怒为你伸冤。」
理解到坚信公理正义终必彰显的保罗,是透过这番言语暗示──复仇的事交给上帝处理,人不宜出手代行「神的职权」──时,至此,我乃对基督山伯爵那掷地有声之言有更深的体悟,也才终于明白,大仲马在小说中的这个情节处理,原来便是西方基督教文化中「宽恕哲学」的具体演义。
简言之,透过一个单纯热情的年轻水手爱德蒙.邓蒂斯成为深沉世故的基督山伯爵之戏剧性过程,和他浮沉沧桑一生的恩仇录,《基督山恩仇记》一书揭示了出卖、背叛、正义、宽恕、怜悯、罪与罚、爱与黑暗、希望与沉沦等诸多人生议题,不论就法国文学或世界文学言,都是重量级经典,阅读此旷世鉅构,不但亲炙了一位形象伟岸的文学大师,也将见证文学世界的宏富壮丽!我手边的版本因书前附有金庸和日本作家池田大作相与对谈此书的精采对话,而意外发现《基督山恩仇记》日译《巖窟王》,此一书名甚富想像空间,传奇色彩与戏剧效果十足,实亦耐人寻味。
据说,中台湾有一任你吃到饱火锅店叫「大仲马之宴」,不知当初为何如此命名?遂想起傅佩荣在某文中提到,他曾偶见一家猪脚料理专卖店名「笛卡尔餐厅」,兴沖沖推门而入,结果发现不是因为该餐厅富哲学气息,却是因为台语猪脚(ㄉㄧˊㄎㄚ)与「笛卡尔」音近──同样令人感到啼笑皆非。
真正的大仲马之宴,应不是把餐厅里的顶级鸳鸯锅、麻辣牛肉锅吃到饱,而是在自己的阅读角落,静静,带一点朝圣的心情,贴近十九世纪一个伟大的文学心灵,去读他的《基督山恩仇记》、《三剑客》、《玛歌王后》或其他作品吧。
我这样想着。
大仲马,相信,一定也这样想着吧!
●注1: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法文原文是tous pour un un pour tous。2002年大仲马诞辰两百周年,法国当局将其遗骨由故乡移至巴黎「万神殿」(又名「先贤祠」)时,覆棺的丝绒布幔上便绣有这两句话。在大仲马之前,安葬于「万神殿」的作家、艺术家有雨果、伏尔泰、左拉、莫内等人。
●注2:
「基督山伯爵城堡」现由法国政府接管,列为国家保护古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