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芳明/梦见爱与死
求爱未成,求死不得,构成了龙瑛宗文学最迷人之处。生命的完成总是以残缺的形式呈现,他有许多话想说,却从来没有完整表达的机会;他有许多愿望想要实现,却都最后找不到破土的机会。他的一生,就是一首未完成的长诗。
──陈芳明
梦见爱与死(节录)
文/陈芳明
书名:《龙瑛宗传》
作者:周芬伶 着、刘文甫 修订、刘知甫 口述
出版社:印刻出版
出版日期:2015年11月18日
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 周芬伶的《龙瑛宗传》,把跨越两个时代的台湾作家,相当生动地描写出来。到目前为止,似乎没有一本精彩的作家传记,可以写得如此动人。她写了二十年,断断续续,终于没有搁笔。在漫长的岁月里,周芬伶的散文与小说日益精进,却从来没有忘怀她要为龙瑛宗立传。这部作品如果完成于十年前,恐怕无法臻于完美的形式。迟到与延宕的书写,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但也是一种等待。二十年后,周芬伶的散文技艺已经到了不容失误的地步,只要她一出手,就是令人击节讚叹的文字。恰恰就是她在文学最成熟的阶段,她适时完成这部传记的书写,果然就是出手不凡。从第一章描写刘家从唐山渡台的故事,便紧紧扣住读者的心。刘氏家族的传承,经历太多的夭折与死亡,那样坎坷的命运竟然孕育了一个杰出的文学灵魂,简直是近乎传奇。 龙瑛宗最精彩的文学生涯,其实相当短暂。一九三七年,他所发表的〈植有木瓜树的小镇〉,让他获得日本《改造》杂誌的文学奖。那年他二十六岁,这个奖项燃烧了他的生命。身为银行的职员,总是在数字里讨生活,他却在文字中找到心灵的寄託。经历太帄洋战争,他慢慢觉悟文学并不是纯粹的艺术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往往受到政治权力的干涉。如此早熟的台湾作家,也预告了他日后早夭的文学生命。他从未预知旧的时代很快就要消失,新的时代则又匆匆到来。在两个时代交错而过之际,并不仅仅是政治权力的转移而已,其中还有相当恼人的语言转换。
《龙瑛宗传》无论就结构或文字而言,都可视为周芬伶书写的高峰。书中所承载的艺术价值,完全不亚于她的小说与散文。或者更确切而言,如果没有小说与散文的艺术造诣,也许不可能使这本传记到达一定的高度。开篇的序曲,出手就颇不寻常。她优先从青年龙瑛宗的爱书岁月写起,然后分成两头叙述,追蹤刘家祖先如何渡台、开拓,并且也开始建构获奖之后龙瑛宗的文学生涯。她稳定掌控着作家的生命节奏,探索战争时代的文学心灵,如何被当时各种不明的政治挑战所覆盖。
全书的序曲「爱看站书的年轻行员」,便是描述一九三○年代初入银行的年轻人,如何在当时台北银座的书店站着看书。彷彿是一场黑白影片的开端,颜色恰到好处,準确掌握了那个时代的光与影。这位年轻人不仅仅是看书而已,内心里还暗藏着一个文学梦。这位殖民地青年,对于远在东京的中央文坛怀抱着一定的愿望,希望有一天他的作品能够被看见。一九三七年,他写出〈植有木瓜树的小镇〉,虽然是推荐佳作,却是在八百余位投稿的作者中脱颖而出。在日本杂誌入围,等于也宣告一个殖民地作家的诞生,他的生活与思考从此有了巨大的改变。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身为作家,其实比同时代的知识分子还要受到瞩目。这样的身分带来的不是祝福,而是诅咒。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国民政府来台接收。龙瑛宗以为一个更为美好的时代就要到来,他甚至南下去担任《中华日报》日文版的编辑,以为可以延续他年少的未遂之梦。他未曾预料,台湾行政长官公署在一九四六年十月宣布,从此禁用日文。作家所能凭藉的思考武器,无非就是语言。当日文使用受到禁止时,对他而言,中文反而是一种折磨。在传记中,周芬伶对语言问题的描述用功甚深,从而也反衬了龙瑛宗所承受失语症的痛苦。龙瑛宗在日语禁用的前夕,写了一篇〈台北的表情〉,深深感叹为什么战争结束之初,台北市民的笑容处处可见,一年之后,所有的表情都化为苦闷。龙瑛宗写的是城市的表情,无疑也是在写他自己的心情。殖民地知识分子的悲哀,莫此为甚。
这本传记最为精彩之处,便是触及龙瑛宗的文学过从。她写战争时期的文坛时,以「这些与那些文人们」为题,点出龙瑛宗分别与日本作家、台籍作家的往来经过。这是书中最迷人的一章,藉由龙瑛宗所处的位置,可以窥探当时活跃文坛的作家身影。在考察友情时,周芬伶特别彰显龙瑛宗与台籍作家吕赫若、张文环是如何亲近,对日籍作家西川满、滨田隼雄是何等厌恶。在检查作家之间的亲与疏,周芬伶还特别阅读双方的文字记载。凡是熟悉日治时期的台湾文学史者,都知道台籍、日籍作家之间的紧张关係,表陎是虚与委蛇,背后则是颇多微词。很少有人如此生动写出作家之间的感情升降,周芬伶为我们铺陈了一个较为完整的陎貌。虽然描写的是友情问题,却也精确掌握了战争时期文坛的生态。
●本文摘自《龙瑛宗传》
关于《龙瑛宗传》
一九一一年(民国前一年),出生于日治台湾的龙瑛宗,是个客家孩子,没学过汉文,所以他精通的是日文和客家话。龙瑛宗最精彩的生活是在战前,二十七岁以日文作品〈植有木瓜树的小镇〉荣获日本《改造》杂誌第九届悬赏小说佳作奖,开始受到台日文学界的瞩目。然而,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台湾的统治者换成了彼岸的国民政府,三十五岁的龙瑛宗丧失了发声的舞台,面对陌生的中文和福佬话,他只能选择静默。战后的生活平淡加上停笔,有四十几年的生活空白。
龙瑛宗婚姻生活不幸福是他的悲剧之一,中文书写与日文书写水準相去悬殊是悲剧之二,他的生不逢时是悲剧之三……,他的一生过于安静,就像他的人一样。
身为文学家的他越是无法书写,心绪就越是苦怀柔拓展训练基地闷,妻子的强势和难以契合的思想,令龙瑛宗简直无所容于天地间,这段期间阅读日文书是他逃避现世、遁入心灵的唯一途径。困顿中的龙瑛宗勉力自学中文,五十多岁后才能慢慢以中文写作,也重新受到世人的注意。
开始以喜爱阅读的龙瑛宗,年轻时为了省钱常站在书店看书拉开序幕,接着从头细数发生在刘家的家族悲剧如何影响龙的一生、文坛上大放异彩的历程,与张文环、吴浊流、吕赫若、王白渊等文人的互动、参与编辑工作、学习国语以中文写作的艰辛、各处旅行的回顾、最后在病榻上回忆的前尘往事……